若沒搞錯,她應該是在1947年帶著簡單不過的行李,跟這個男人,帶著一個甫從上海出生的女娃兒,來到海峽的這邊。

      在上海聽說國民政府情勢飄搖,索性帶上身上幾件從母親留下的老衣櫃找出來的洋裝,打算把這一生,都賭在這個挺拔的男人身上。她微笑,緊抱著手中的娃兒,沒有婚姻的證明,他說:先來台灣再說。她幸福微笑,覺得上海燈火闌珊,這男人彷彿連夜縋逃的動作,在十八歲的她眼中看來,依然是炯炯星光,是英姿煥發的青年。他操著跟她不同的鄉音,英勇地帶她從窮鄉僻壤來到上海這個璀璨迷人的夜的城都。
     那時候,戰爭爆發已經多年,南方的兄嫂早就顧不及她的飽暖,以及宅門內初開情竇的匱乏。而他出現,穿梭在大街小巷,他是買辦的商人,也是操著多口鄉音的翻譯者,她羨煞了他的自由來去。如果可以,想隨他天涯海角,離開這殘破鄉里。哪裡都好。成長的年歲裡,恰好碰上了戰事蔓延,但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躲過了戰事的戕害,只記得緊鎖的宅門裡,曾有母親嫻雅的摟著她,母親端容的氣質,一直都是孩提時代至今無法忘記的影像。然而,母親早在啟蒙之前離世在來不及習字學文的戰亂時代,她在宅院裡躲在兄嫂的庇蔭下,像囚困的鳥,她一心想飛,只要能遠遠離開。然後,是他。他操著異鄉的口音,他談著天南地北的四海故事,他說著兄嫂也給不了的自由天地。

      匆匆告別兄嫂與弟妹,他帶她搭上從沒搭過的火車,在遠離家鄉的車站,她說,她是頭也沒回地就這麼開心地要遠行。沒想過這趟遠行,這麼地遠。直到飄洋過海,一醒醒睡睡中,是痛苦地暈眩與噁心地吐了又吐。那天,他漸漸收起溫暖的微笑,他說:「台灣就要到了。」關於台灣,他越說越少。那段上海的戀愛時光,彷彿也在他眼中一閃即逝。

      她凝視著他,然後,強褓中的嬰孩,忽地又令人焦躁地嚎啕大哭了起來。但那天,天空晴朗地就像老家天候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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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,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在猶豫,猶豫著怎樣算是一個值得被述說的故事。有沒有一個特別普通的家庭裡,或在特別普通的生存經驗中,一個平凡女人飄洋過海的憂傷,宛如油麻菜籽的濫觴,多說為哪樁?於是,在很多時刻,在提筆收筆的過程中,不斷將自己絆倒。就像呀呀學語的孩子,張口闔唇的時候,往往未必知道自己說了甚麼,卻因為太認真於要說點甚麼,沒看見眼前一堵將絆倒自己的門檻。於是,讓她成為虛構,也許,便沒那麼沈重,但真能省去所謂倫理承擔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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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joychen101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